我的母亲曾经是往返与上海和武汉的长江客轮的上的工作人员。从小学一直到中学,每一个寒暑假我都游走在上海和武汉之间。
那时候最爱混迹在旅客中间,一次次看着客船缓缓离开码头,一次次看着船上的客人用力挥着手和岸边送行人员的道别。旁人的脸上写满离别的伤感和遗憾。唯独我,掩不住窃窃的笑意。
看着轮船缓缓驶离码头,感觉就象一头从笼子里逃脱的小兽,无比兴奋,如释重负。我喜欢爬到轮船顶上,站在船头迎风张开双臂,让衣服随风飞扬起来,深呼吸。很多年很多年以后,在电影泰坦尼客号中看见了相似的动作。
在船头迎风展臂,大大的轮船在长江中稳稳地行驶,两岸的建筑和景物往后倒退而去,油然而生一种年少轻狂的豪情壮志,至今依然怀念!
客船沿长江一路停靠,南通、镇江、芜湖、南京、铜陵、九江、武汉。上水三天,下水二天。很多次我一个人留宿在妈妈的武汉朋友家中,等两个星期以后再随船回去。那时候我的胆子就很大,经常一个人偷偷溜出门去四处游逛。第一次偷偷溜出去,急坏了妈妈的朋友,直到晚上看见我晒的乌黑乌黑溜达回来的时候,才高喊阿弥托佛,总算可以给我妈妈一个交代。饥肠辘辘的我在饱餐晚饭之后,和大家一起坐在门口啃着冰镇西瓜,完全感觉自己就是个武汉人。那是一种最彻底的溶入。要了解一个城市,就一定要溶入到最根本的日常生活中去。
武汉的夏天很热很热,小时候又不懂得撑把伞,所以那时候的我一直都是黝黑黝黑的。夏天蚊子很多,腿上总是象赤豆粽子一样,手又讨嫌,刚结好的痂又去拨开,所以长大以后皮肤很不好。
年纪小小的我很有一套,独自外出总是奉行原路去原路返回的原则。左拐右转,经过的路名都记在心里。基本上不会迷路,偶尔转错方向,就问问警察叔叔,问问路人。后来渐渐地就开始随意游走,然后再一路问回去。有嘴一张,就不怕迷路。
客船会在沿途的每个港口停靠一个多小时用于上下旅客。妈妈工作忙不能陪我下船去逛,我就时常一个人下船去码头附近乱转。
不会走很远,看好时间走出去半个小时,就开始返回,不然错过时间船就开走了。每个城市的码头和火车站附近都是这个城市最草根的荟萃,五光十色,热闹非凡。小贩特别多,总能买到各式各样当地的特产。尝过很多古怪的小吃,最喜爱的是南京的一种叫做韭菜盒子的油炸食品,其实就是裹着韭菜的炸饼,每次必定要买来吃。有时候为了买个韭菜盒子差点耽误了上船的时间。
那个时候胆子怎么就那么大呢?从没想过如果赶不上船怎么办。反正有嘴一张,可以求助当地的警察叔叔,还能再多逗留几天等待轮船返航的时候来接我。
客船分为二等舱、三等、四等、五等舱和散席。二等舱最好,在船体最上层的后半部分。前半部分是船员的宿舍。越往下,等次越底。最底层的五等舱总是挤满了来自五湖四海的商贩,鸡鸭、鳝鱼、甲鱼带鱼,充斥着腥臭味儿。然而对一个少年来说,比难闻的气味更重要的是,平时看不到的新鲜一面。
于是轮船的上上下下、每个角落也是我旅行中游走的地盘。从船长的驾驶室,到铺满席子的甲板;从充满烟味的录像放映室,到飘满饭菜香的餐厅,每天都是那么新鲜。我做过小服务员,在餐厅分过菜,也在驾驶室转过方向盘。多少个放假的日子,多少青葱岁月就在这种游走中飘过。
我总说我去过长江沿途很多地方,可是每个地方留给我的印象就只是五光十色的码头附近。来来去去总也看不够,每次上岸总有新鲜的感觉。这里拓宽道路了、那里开始造新的商店。。。。。。。一座座码头就是一个城市的缩影。那些点点滴滴的改变,让我和这些城市一起感受着发展的脉搏。
到现在为止,我仍然将武汉视为第二个故乡。儿时的记忆总是深刻的,年少时的情结总是深深纠结在心底挥之不去。
武汉有名的景点诸如黄鹤楼、东湖、归元寺、武汉长江大桥等等,都留在我的相册中。
但是,那些我游走过的大街小巷、那些烤肉串的孜然芳香的气味、那些爽朗的湖北人特有的笑声留在了我的心底。
妈妈在武汉有很多朋友,很多都是在航行中认识的旅客。湖北人嗓门很大,性格爽朗,讲义气又好客。我去过很多人家中小住,感受到的都是最武汉的人文精髓。这种体验,不是那些匆匆到此一游的人能够体会得到的。
长江客运轮船昌盛于八十年代和九十年代初,没落于九十年代中。随着更快捷的交通方式的高速发展,火车甚至是飞机取代了客运轮船。当最后一艘长江客运轮船退出历史舞台的时候,妈妈是黯然的。而我,则是遗憾的,深深地、深深地遗憾。
结婚以后,我带着先生坐火车去重访过武汉。先生觉得传说中著名的黄鹤楼也不过如此,与许许许多多其他的城市并无不同。
做为一个仅仅到武汉停留三天的游客,他是不会懂得那些只有在日复一日的游走中才能感受到的与这座城市心心相依的契合。